林治萱護理師

林治萱護理師

喜歡陪伴長輩在地安老,最擅長用日常食品進行糖尿病衛教,如果有需要歡迎跟我聯繫

照護文章與專欄

疫外的告別-再見娜娜

娜娜是我護理生涯重要的一顆蘋果,像砸中牛頓那顆一樣重要。

 

她個頭小小的,稍微駝背喜歡穿碎花洋裝,梳著包包頭,她的一生在我曾經經營過的據點出現了半年,在新開的空間裡,只有我一個護理師以及幾個不知道為什麼被吸引而來的志工,約定在週二三四的下午由我陪伴大家兩個小時。

那是我第一次將所有關於生活保健、護理、長者、失智症預防、糖尿病、口腔護理、常見傳染病預防、甚至是預立醫療決定等等課題做成一個系列課程,總時數72個小時。那是我理想中,如果是我的阿嬤或我身邊重要的長輩,我都希望他有機會預習與複習的課題。

雨中的千歲學堂

第一次這種長時數的課程的就從中秋節上到聖誕節,學員的組成很多元也很一致,多元的是身份有老師退休、公務員退休、油漆組頭、印尼華僑、退休的補習班老闆等等;一致的是年齡,他們加起來的年紀超過了一千歲。

中間經歷了數次午後雷陣雨與寒流,我也忙到從沒時間事前電話提醒長者上課,但他們從沒有遺棄我,每次看著他們撐傘從雨中走來,我總提醒自己不要辜負了他們對這堂課的喜愛與期待。只能用200%的努力教學回報。

這些長者教會我,如何經營一間有人情味有專的熟齡教室,我試著在課程中把安寧照護用影片、書籍、紀錄本等等媒材教學,把促進大腦活動、記憶力注意力、以及讓手指靈活的課程目標變成棒棒糖髮飾製作課程,用作品完成度與口語或文字的方式驗收他們的成效。

這堂課,後來他們都及格畢業了,剩我年年還在重修。

娜娜與她的慢半拍

雖然我曾經走過社區照護許多年,也看過許多不一樣的長者,但娜娜就像擁有特殊香氣的蘋果,用生命教我認識社區裡有一群新住民正在老化,需要不一樣的教學與練習。

怎麼說呢?原來娜娜是印尼華僑,40歲才來到台灣,雖然說在台灣已超過40年的她,說起中文已經沒有腔調了,但對談的人說話若太快或參雜台語,她就會露出淺淺的微笑答非所問(因為聽不懂…)

而我曾經在課程之初,將反應總是慢半拍的她誤認為認知障礙患者,直到另一個印尼籍的外籍看護工姐妹出現後,我驚覺他們怎麼對答如流時,我才為自己的糊塗捏了冷汗。

她不是認知障礙,是我用國台語交雜的教學進程太快,忘了等她。後來我索性直接大幅修改教學方式後,減少老師的口語講授,用其他的方式促進學習,這時候娜娜的提問變多了。

還給長者主權的教室

回想起來,不只娜娜,整個課堂開始熱鬧起來,把課堂的主導權還給學員,增加Youtube影片教學(語速可以調慢變成0.75倍,音量可以無限大,還可以加上中文字幕等等,兼顧了重聽者的需求)、放大到A3大小的彩色圖片、好拿輕輕畫就寫得出字的小白板與粗黑筆、4個人一桌的分組討論等等。

我們在認識吞嚥障礙的課堂中融入了咖哩飯與韓式飯手卷,當時娜娜她的眼神更亮了,同組的印尼看護工妹妹做了印尼千層糕(我後來才知道這就是貴族千層蛋糕),那些不一樣的印尼菜色也包含了她擅長的印尼炸豆子,一顆一顆都是她的鄉愁。

步道上我們道別

最後一堂課那天我與長者寫了安寧照顧基金會提供的練習本、看了我的好朋友朱為民醫師一直努力宣導的預立醫療決定影片,那天外頭很晴朗,寫完練習本之後。我鼓起勇氣邀長者到鄰近的步道走一走。那是他們天天會路過的步道,但是他們卻從沒機會慢慢地與這麼多的同學一起走。風好涼,太陽有點大,不過這群千歲學員實在很興奮,吵得要命。

那天娜娜揮揮手說再見的樣子,我只記得那頂淑女帽上的蝴蝶結像是會飛。

唯一一張中文獎狀

課程一路從夏天走到冬天,過完溫馨的聖誕節,娜娜與這群千歲同學一起領了人生中第一張上頭印著燙金花邊的中文獎狀。我們還約定,下個年度還要一起上課。

那也是我第一次實現,把長者從教室帶往外頭的環境,坦白說,剛開始我好害怕。怕他們跌倒、怕摔傷、怕曬太陽中暑,就像帶著孩子出門一樣焦慮,但是我沒認知到,這是他們的主場,我實在不用過分憂心。我還想著,下個年度啊,娜娜這麼好吃的印尼炸豆子課,要多串到幾場課堂,讓她好好展現身手。

我實在沒料到,會有全世界都出不了門的狀況。

2020的疫外插曲

不料,2020年初全世界的新冠肺炎的疫情來了,所有的長者空間全部都要停課,我們來不及發出開學通知,老天爺就先給娜娜一張突如其來的診斷通知,上頭載明了末期胃癌,她打了電話給我,說著說著我們在電話兩頭都沒了聲音。

我到了家中看她,我知道她很愛美,最後一段時光,她依舊穿著白色的蕾絲花邊罩衫,香香的,梳著小髮髻,看著我帶來的百香果,微微笑了。桌上放著醫院帶回來的居家護理說明書,寫得清清楚楚四個字「安寧療護」娜娜從一診斷就告訴孩子,她想回家請讓她選擇安寧療護。

我也許是第一個知道娜娜的祕密,當時當我們上課時,我看見了她歪歪扭扭的中文字寫了她的心意:

「最後一刻都要做自己的主人,身上不要有管子,真的吃不下時,帶我回家。」

告別式那一天

時間快轉到告別式的那一天,全場都戴著白口罩,聽著旁邊的朋友低低的說,還好最後是在家還能看到人,不然怎麼說再見呢?

娜娜真的回家了,有最喜愛的玫瑰念珠陪著她,我們握著她的手,輕輕地說了再見。

她唇上有淡淡的口紅,在天主堂的彌撒詩歌中,我想起為民那本書中寫的,「因為事前做好了選擇,所以到時候我們會擁有更多時間說謝謝、說對不起、說愛、說再見」

告別的這一刻,我想起的是娜娜在微風中的笑容,與課堂中那些歪歪斜斜的中文字,還有那一道非常好吃的印尼辣炒雞,妳那特殊的手法,讓我想了半天,才突然想通應該是在裏頭加了蘋果丁。

等我吧,日後天上相聚回味了!謝謝娜娜,我們相見總有一天。

後記:

這篇文章鎖了一年,在看了許多隔著手機螢幕椎心的告別後。我對於當時鎖住這篇文章的心情釋懷了,人生總是會有一些遺憾,可是我們試著寫下來,總有人會代替你記得那些你深愛的與你來不及的。

這篇獻給讀文章的你,還有那些我們心愛的。